這次耀紅空間的「願結無情」個展,共展出二十幅水印木刻版畫新作,是我二○○九年到今年秋天為止創作的成果,也記錄了我與歌仔戲結緣的過程。
兩年前的夏天,當時還任職新活水雜誌主編的施如芳女士,向我提及她想要將其新編歌仔戲劇本集結成書的想法,並與我討論以版畫為每一齣劇目搭配一張插圖的可能性。由於我跟如芳姐算是舊識,而且刻版畫又是平常我固定的工作,想起來似乎相當輕鬆容易,所以不假思索便決定接下這個計畫。要把在舞台上長達兩三個小時聲光交織的戲曲表演,濃縮並凝鍊為一張平面而靜止的木刻版畫,當然一切還是要由看戲開始。
從如芳姐手中拿到一張張光碟片,那個漫長的夏天,我常常在電腦前觀賞我過去幾乎沒有接觸過的歌仔戲。每當影片播放至一個我覺得別有氛圍的片段,就拿起筆記本速寫起來,然後再加上一些自己的想像或變化。我特別喜歡《無情遊》李年輕英俊的鏢師在感情受到背叛後,獨自望著鴛鴦繡荷包那種「盟約已逝,徒留信物」的黯然間之憤恨的畫面。還有《梨園天神桂郎君》中的女子,總在有微光透露的暗處攬鏡自照,雖然是源於台灣民間的戲曲,卻使我想聯到卡拉瓦喬式的神祕的巴洛克光影。
二○○九年年中,我帶著剛完成的一批版畫插圖給如芳姐看。其實在創作的時候,我就隱約意識到我為歌仔戲量身訂做的木刻版畫,風格語言上其實過於文弱,是書齋的情調遠遠超過民間草根的氣息,似乎有調整方向的必要。
如芳姐畢竟是相當敏銳的創作者,相隔一段時日後,我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封長信,信中除了敘述她對歌仔戲的諸多看法,甚為重要的是,她提到:「我的戲是人文性,不是文人性。我以歌仔戲為載體,去承載台灣當代的靈魂。……我總希望歌仔戲除了名角表演,還要有靈魂的重量。這樣才有召喚新觀眾的可能,也才跨越時空的一點可能。」這短短的一段話,對長期以來一直沒有脫離學院的我而言是激勵也是點撥。文人性絕不等於人文性,所謂人文厚度,是來自於對生命、對文化、對這片泥土的更為深刻而全面的關照。既然要用版畫去詮釋歌仔戲的靈魂,不能對歌仔戲沒有真實的接觸與感情。
我決定將全部的插圖重刻時,自己也開始走入歌仔戲的世界。每個星期四晚上,我都背著笛袋到大稻埕永樂市場八樓的教室上課,我學的是文場,淺白說就是伴奏。歌仔戲之所以名為「歌仔」,正說明了曲調在此劇種裡扮演的獨特性與重要性。文場裡的樂器,雖然大都也是國樂時常使用的,但戲曲音樂卻特別富於生動活潑且變化多端。我雖然無法確定學習歌仔調是否真的能夠幫助我接近民間的人文性,但是熟悉七字仔、都馬、江湖調、吟詩調這些最具傳統色彩的曲調,卻真的能讓我在看戲時更能融入意境,也使我在刻版時心中總有旋律流動。
今年十月,如芳姐的劇本集《願結無情遊》終於出版。前後兩年的努力,依本小書有著與眾不同的厚度。算一算,我前後為歌仔戲刻的插圖居然有十四張之多,加上這段時期自己做的幾件作品,其實也都是依循著劇本插圖的創作心意。我知道我距離真正的民間還很遙遠,這回的展出,可以算是一個小小的開端。而啟發我踏上此開端的,無疑就是以文學之志寫劇本的如芳姐以及他所鍾情的歌仔戲。我將這二十件版畫合為「吟詩冊」,展覽取名「願結無情」,因為吟詩調是最喜歡的歌仔調之一,另外也代表我對如芳姐邀我合作的知遇和信任的感念。
(文/王午 2010.12.31)